吊炉烧饼
最近常常想起水院北路的烧饼铺。
小时候去外祖母家,最喜欢的就是烧饼,是贴在那种泥塑的吊炉里,烧锯末烤出来的烧饼。刚出炉的烧饼,表皮酥脆,芯又软又嫩,微微咸,带些淡淡的花椒、芝麻的香气,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很符合小孩子的口味。
那时候,我上小学,我们一家住在河东的大杂院里,上学路上经过粮站,粮站门口有一段时间就有一个卖吊炉烧饼的,但印象里好像吃的不多,煎饼汤和馃子吃的更频繁一些。
煎饼汤带些胡椒粉的味道,煎饼真的是薄如蝉翼,入口即化。滏阳桥边的煎饼汤、豆沫、油茶、馃子,从我记事以来就在那里。煮煎饼的炉子是挑过来的,每天早上老掌柜一头挑着炉子,一头挑着水桶,晃晃悠悠地过来,水桶是那时候农村常见到的镀锌铁桶,桶里装的是调配好的汤,记忆里,小时候的煎饼很大,一个煎饼就能吃个半饱,近几年回去发现煎饼也就是一个普通披萨的大小,不知道是与时俱进了,还是本来就这么小。煎饼汤旁边是豆沫,这两家人一直都有矛盾,不相往来,也不说话。这么多年了,煎饼汤的老掌柜换成掌柜老婆,然后换成少掌柜和媳妇,但豆沫一直是那一个老板,从中年的身强力壮到如今的两鬓风霜。油茶好像也没换过人,是一直年轻的夫妻俩,他们是桥头小吃里最干净的一家了。炸馃子的是一大家子人,一向乱哄哄的,不知道有没有换过人,碎枝、大枝、鸡蛋馃子、糖馃子、小油条、糖糕、菜角、素丸子……,30多年了,好像也没有什么新花样。桥边还出现过豆腐脑和胡辣汤,但没多久就没了,可能本地人接受度不高。
桥头向西20多米,就是我小时候经常去理发的地方,那时候门窗上还贴着“国营”的字样。椅子是那种特别大,能升能降,还可以放躺下刮胡子的大椅子,冬天的时候,店里还会一直煮着一大锅热水,感觉整个屋子里总是湿漉漉的。我特别不喜欢理发,坐在那个大椅子上就是煎熬。但去理发店的路上会经过一家饸饹店,煮的酱肉卤很好闻,他们店里也做水煎包和烙饼,水煎包底上一层煎的酥脆的面糊,烙饼在煤炉铛子上烙熟,十分筋道,饸饹是伙计坐在木头饸饹床上轧出来的,都很有特色。
但那时候,我们纯粹是把这些东西当作填饱肚子的食物,没想过它们其实是非常有特色的小吃。
读高中时候,从东街骑车到袁庄的一中,大概有6公里的路,经过老漳河的一道水闸,水闸对面有一家回民包子店。有一天中午,回家时路过这家店时,突然下起雨来,就进店去吃了几个羊肉包子,薄皮很软,肉鲜汁浓,印象深刻,后来再也没有吃到过那种味道,当然,这家店早就关了。
一中的食堂,很多都是外包的,和外边的小摊没什么不同,我几乎从来不在学校吃饭,每天三趟、四趟地往家跑,早上6点去学校,做操、朗读,7点回家,吃完饭马上再返回学校,8点上课。中午、晚上也都回家吃饭,当时并不觉得时间紧张,也不觉得辛苦。晚自习一般会上到10点,回到家就10点半了。有一段时间,钻到被子里,借着窗户透过来的路灯的光线,读了很多书,尤其是很多名著的片段。
东街的家是一个门脸房,里边一个小院,我和弟弟的卧房在二层,路灯正好可以照进来。外边是一条省道,路灯通宵亮着,整夜都有大大小小的车通过,但那时候并没觉得吵。母亲总是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温馨,那里是我内心深处永远的家。河东的大杂院,我太小,只有一些依稀的片段,供销大楼像是宿舍,没有家的感觉,农林路的家属院,留下的只有遗憾。
从农林路的这个家属院,穿过水院北路,就是光明街,往南是一家美食林,刚移居到市里时,母亲经常去逛这个超市,后来搬到北仓路以后,还是经常跑到这家超市来买菜买肉、买米买面。从家属院沿水院北路一直往西,有个学校,学校外边有很多小吃,母亲就从这里发现了烧饼。老板是邱县的,炉子不是烧锯末的,而是煤,也不是吊炉,但做出的烧饼确实符合记忆里的味道。
母亲经常去买烧饼,我每次回家都会买很多,带回北京冻在冰箱里,吃的时候用烤箱烤几分钟,和刚出炉时候几乎一样的口感。烧饼铺老板说可以快递,但我和母亲都不接话。买烧饼仿佛一场仪式,那天路上遇到了哪些人、发生了什么事,都可以反复念想,回忆总是温暖的。快递,冷冰冰的,怎么会有这样的温度?
水院北路的烧饼铺关张了,我们就去外祖母村上买烧饼。外祖母早已过世,母亲又不愿总去打扰舅舅和乡亲们,所以都是当天往返。从市里到侯村镇上,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在路上会聊到各种事情,比坐在家里聊天更专注,最重要的是,母亲可以回到他的童年家乡,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看她熟悉的路口、街道和荒草丛生的旧宅。
不只是烧饼,有一阵子,母亲喜欢吃老漳河边上一家小熟食店的烧鸡,每次回县城都去带一只;还有一阵子,会去光明街老剧场附近吃火烧,是那种长长扁扁的火烧;现在时不时还会专程去滏阳桥吃煎饼汤、油茶和碎枝馃子。这些吃的东西,味道不差,更重要的是都像烧饼一样,承载着悠长的记忆和思念。
我也曾带父亲去吃煎饼汤,父亲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东西了。他20年前离开家乡,离开母亲,随他而去的,是憨厚的笑容和几乎所有的记忆。那时候,谁都不会想到,父亲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了原点,距离20年前他离开的地方,只有不到两公里。
我经常在想,母亲塑造了我们兄妹几人的性格和人生,多少有些不平凡,父亲呢?做了很多事,却都没有什么结果。直到有一次,我一个人开着14年的手动标致301回家,在京港澳高速上的5个多小时里,很多陈年往事涌上心头,历历在目,我忽然想明白了。
一个普通人,并不需要多少智慧和才华,他只需要有一件事做,为了这件事,他愿意放下尊严,尝试一切办法,用上所有力量。
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活得这样辛苦。我曾经羡慕过的人,我曾经向往过的人,我曾经爱过的人,我曾经恨过的人。最后我才知道,他们每一个人,其实都和我一样,活得千辛万苦。 (匪我思存《千山暮雪》。安倍晋三7月8日遭枪击不治去世后,这句话被冠上他的名字,在网上流传。)
侯村镇的烧饼摊烧的是锯末,由于环保查的严,加上疫情的影响,也不出摊了。最近,母亲又发现了一个新的烧饼铺,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快递给我。
我想,我该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