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T恤衫
九十年代的电视剧《郑月娥从良》里,县令被小百姓的家务事烦的头疼,在大堂上抱怨:“本官十年寒窗啊,金榜题名,是要为皇上当差、办事的,现在却整天在这里给你们处理这些鸡毛蒜皮……”
这几句感言,原著里没有,应该是编剧或导演发挥的。
我一直很好奇,这些多年闭门苦读的书生,一朝逆袭,怎么就突然学会做官了呢?直到最近才知道,“四书五经”里有很多做官的学问,比如《诗经》,就有这么一条注释:
建国必卜之,故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谓有德音,可以为大夫。 (《诗·鄘风·定之方中》)
刘勃在《失败者的春秋》里详细解释了这个“君子九能”。
第一是“建邦能命龟”,命龟就是占卜,这是说建国时会讨吉利。
第二是“田能使命”,田是田猎,打猎也是军训,这个过程里能完成使命是军事才能。
第三是“作器能铭”,这大概是说要会写正面报道,弘扬主旋律。青铜器上的铭文,涉及题材十分广泛,但基本都是好话。
第四是“使能造命”,出使外国,能完成君主的使命。外交官当时叫行人,《左传》的行人辞令有好多被人单选出来,当范文读。这就是“使能造命”水准的体现。
第五是“升高能赋”,登高临远,能把诗赋出来,不能只会喊“卧槽”。
第六是“师旅能誓”,誓是战前的演讲动员。要会说煽动性的话,夏启讨伐有扈氏有《甘誓》,商汤灭夏有《汤誓》,周武王伐纣有《牧誓》,这都是誓的范文。
第七是“山川能说”,到了名山大川能当导游。“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山川既可以是祭祀对象,往往也是战略要地,它们的门道要能说清楚。
第八是“丧纪能诔”,诔是陈述死者功德,基本上相当于今天的悼词。
第九是“祭祀能语”,祭祀是塑造共同体意识、强化凝聚力最重要的场合,“能语”指除了和参与祭祀的各色人等交谈,还包括向神明和祖先汇报工作。(《失败者的春秋》, 刘勃)
一句话就是,读书人要会“拔高”,把事情讲的头头是道,最好能天花乱坠,让老百姓觉得有意思、心服口服,甚至情愿肝脑涂地。
再来看看科举的考题:
1 唐玄宗开元十二年 作诗
题目:《望终南余雪》
附录:被录取的诗人祖咏答案: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2 宋太祖开宝六年,诗赋题
题目:赋题为《未明求衣赋》,诗题为《悬爵待士诗》。
3 宋仁宗嘉祐二年 史论题
题目:「行赏忠厚之至论」
4 宋仁宗嘉祐六年 策问题
题目:“浮费弥广”
5 宋神宗熙宁四年 策问题
题目:“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
附录:译文“晋武帝司马炎独断而灭吴统一天下,前秦苻坚独断而淝水之战失利亡国,齐桓公任用管仲而称霸,燕王哙任用子之而导致燕国大乱,一样的方法而结果不同,为什么呢?”
6 嘉靖十四年 策论题
题目:“安国全军之道”
7 崇祯年间 策问题
题目:“同朕共同治理天下的,是士大夫。如今士风不正,欲求无边而见识短浅。想要正士风以复古道,用什么办法可以做到?”
8 乾隆二十五年 武举
题目:马箭纵马二次射六箭,中三箭者为合格;步箭射六箭,中靶两箭者为合格。在都合格之后,再箭“地球”,地球是斗型,直径二尺。箭六射,于马上射,打落球为中靶,根本中靶的数量,分为单好、双好。然后就是试拉弓、舞刀、举大石。
9 光绪二十四年 钦命诗题
题目:赋得「云补苍山缺处齐」。得「山」字,五言八韵
10 1904年中国最后一次科举 史论题
题目:“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可见,科举就是奔着培养、选拔官员去的,而不是考圣人思想的。从这个角度来想,屡试不第的读书人,可能的确没有搞清楚皇帝要什么。所以,官场里那套真正的行事逻辑,越过科举龙门的锦鲤们,应该已经“开悟”了。
到了现代,尤其是马基雅维利之后,学者们愈加坦诚,之前难登大雅之堂的“帝王术”,被编成了教科书,列出一、二、三很多因果,辅以丰富、生动的案例,给出应对措施一、二、三,看上去无懈可击,似乎拿来就直接能用。
实际情况则是,我们很难从千头万绪、变化多端的表象中,抓住关键的、起决定作用的那个要点。纸上的东西,和实际的情况,总是有些不同,到现场去看看,才可以感受到真正的矛盾和焦点。
实际到现场看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任何报告都无法替代的。(李光耀)
美国200年的成功历史,被众多学者从政治、法律、经济、军事各个方面反复研究。学者们认为只要建立起一人一票的选举制度,通过代议的民主制度,就能有效地治理国家。李光耀说“这是他们对世界先入为主的看法”,看看试图模仿美国的印度,以及美国人曾经扶植的伊朗、埃及、伊拉克、阿富汗政府,结果都南辕北辙,未达预期。
美国的制度并非普适的真理,何况他们也有自己的麻烦事。
奥巴马在他的书中提到,好办的事已经被部下处理掉了,送到他办公桌上的文件,没一件不让他头疼,幕僚们提供的信息、建议,似乎总是不够充分,使他无法做出理性的决策。
次贷危机爆发后,保尔森、伯南克、盖特纳,谁都不知道怎么处理,大家提出了几套应对方案,谁也说不清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不知道压力测试是不是行得通。平价医疗、控枪、气候法案、税制改革、伊拉克撤军、增兵阿富汗、猎杀本拉登、打击“伊斯兰国”、墨西哥湾原油泄漏,总统也不知道这些问题该怎么解决、能不能解决、会有什么连锁反应。问题不是总统造成的,却必须由总统承担责任,这种情况下“做决定”让人倍感煎熬。
奥巴马向幕僚长伊曼纽尔讲:“等离开白宫,我们应该过更简单的生活,我想我们可以搬到夏威夷,在海滩上开一家冰沙店。”
“冰沙太麻烦了,”幕僚长说,“我们卖运动衫就好,只卖中号的白色T恤衫,不提供其他颜色、图案或尺寸。我不想再做任何决定了,如果客户想要其他T恤衫,尽管去别的地方。”
所以,每到需要“做决定”的时刻,伊曼纽尔就会转向奥巴马说:“白色。”奥巴马则会回答他说:“中号。”
奥巴马竞选联邦参议员时,到社区争取选民,最初根据自己多年所学和从业经历,自顾自的宣讲减税、环保、反战之类的宏大议题,逐渐发现平民对此没有兴趣。他开始认真倾听,才发现每一个社区、每一个家庭,都有自己关注的具体问题和实际的诉求。根据这些诉求,很难把某个社区、家庭归入特定的族群、阶层或选民团体,这些划分是政治家制造出来,并不反映民意。
后来到总统大选,希拉里依照传统竞选的套路,争取已经被划分好的人群、族群、阶层,而奥巴马则打乱了这种固有的所谓“票箱”,在自己的竞选宣言中融入选民关心的具体问题,号召大家一起“消除分歧”,团结和争取到了“个体”选民。这种“独辟蹊径”的做法在历史上并不少见,学者们也热衷于将这些案例写进自己的理论,但总有人搞出新方法、新策略,靠读书是想不到的。
所以,段永平不读书,保尔森不记笔记。读书和记笔记都不是必要的,更重要的是持续思考。
这并不是说“十年寒窗”就没有用,读书、练习的真正作用,在于纠正自己的偏见,建立起更准确的直觉。王阳明的所谓“知行合一”,以及改革开发以来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都是这个意思。读书也好,阅历也好,不需要过于广泛或深刻,更关键的,是要看能否把这些自己的或者他人的经验融入到自己的直觉。
每个人都有一些直觉,没有直觉是不能生存的,但直觉往往不够准确,需要被思考、修正,形成正确的直觉,直觉重要,可是也是需要接受修正,如果你随时能够接受修正你的直觉的话,你就能继续的向前进了。(杨振宁)
直觉是一种综合能力,难以手把手地传授,更多靠耳濡目染和在持续做事期间的“顿悟”。
无论世界怎么样,新加坡都得去接受它,因为它实在小得无法改变世界。不过,我们可以尝试最大限度地利用有限的空间,在本区域的“巨树”之间穿梭。这一直是我们的方法。若要继续保持如此,我们就必须保持思路敏捷,懂得随机应变。
普通的技术官僚,仍然习惯于从理论出发去看问题、做决策。奥巴马在自传中絮絮叨叨,旁征博引,深陷各种细节,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政治正确,读起来让人昏昏欲睡。而同样是律师出身的李光耀,骨子里相信强权即合理,不屑于强调所谓正义,讲话更简洁、更通透。
在爱与恐惧之间,我总是相信马基雅维利的话,如果没有人害怕我,那么我就是没有意义的存在。
日韩在模仿美国制度方面是做的很好的,但老龄化使社会负担沉重,一定的人口增长率是经济持续发展的前提,出生率低,只能靠引进国外人口弥补;
欧洲统一了货币,却缺乏统一的财政,迟早会走向瓦解,而且,他们的高福利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北欧的高福利能够持续,是因为其民族成分单一、凝聚力强,日本的民族成分也很单一,但比北欧更加排外,移民融入困难;
德国人是欧洲最勤劳的民族,可以做欧洲领袖;
法国太浪漫了,生产效率始终不高;
巴以冲突是地球的脓疮,目前看不到有效的解决办法;
阿拉伯文化灿烂,但一直算不上现代意义上的国家;
统一语言很重要,印度、印尼,由于语言太多,导致发展受限;
印度的种族制度仍将长期存在,这是他们难以建立现代的治理制度;
印尼有一阵发展很快,但他们的国土太大,岛屿太多,基础设施太差;
越南高官多是军人出身,缺乏治理经验,只能等下一代年轻人上台才有可能有所改善;
马来西亚的马来人太排外,如果不能引进人才,国家靠什么发展呢?
李光耀的这些论断,很凌乱,没有使用政治语言,看不出有什么理论依据,可贵的在于不含糊,也不怕被人误解。
就新加坡而言,我们的成功故事取决于三大特性:确保这是个让人们生活与工作的最安全国家、平等对待每一个公民,以及确保每一代新加坡人能持续成功。
全球经济在短期面对的较大威胁,是自由贸易受到压制的危险。我们只要受到保护主义的一波打击,就会陷入经济增长放缓的局面。我们不应忘记,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正是因一些国家倾向孤立主义而加剧的。比方说,如果美国的政治人物基于选举考量,决定向售价低于成本的中国货征收抑制性关税,必定引来某种形式的反击。你一旦走上这条路,其他如欧洲和日本的贸易伙伴迟早也会卷入其中,而必须考虑实行类似的措施。如此一来,整个贸易体系又再往下陷几级,整个世界的情况将因此变得更糟。在许多情况下,贫穷国家所承受的打击是最大的。由于它们从较低的基点开始,因此从贸易中所获得的好处也相对多得多。
李:我认为,要成就任何事之前,先得争取人民的信任,证明自己不是随便承诺或者说讨人喜欢的话,而是言出必行。无论成功或失败,说到的事就必须尽力而为。好几次在处理重大事件时,尽管面对反对声浪,我还是信守承诺做到自己该做的事,这也正是我得以成功的原因。一旦建立起信任,接下来的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施:新加坡之外,你认为谁是你这个年代里最伟大的领袖?
李:邓小平。他当年在越南挥军攻打柬埔寨和老挝之前到访新加坡,要拉拢新加坡与它们对抗。他不看稿发言,毕竟想说的一番话,来新加坡之前已先在曼谷和吉隆坡演练过,论述起来有条不紊、明确清晰。然后我向后靠着坐,说:“我们是先用晚餐,还是现在就开始讨论?”他说:“先用晚餐吧。”我们于是就一起用了晚餐。隔天,我说:“你要我们联合起来防范苏联北极熊,可我和周边国家反而希望能团结起来防范中国龙。威胁他们的不是北极熊,而是你们的广播电台、你们为潜伏在泰马边境和其他各地的游击队提供的资助,是这些,才让他们觉得深受威胁。”我以为这番话会激怒他,引来一番驳斥。结果他只顿了一下,然后说:“那你想让我怎么做?”我说:“停止这一切。”他说:“给我一些时间。”不到一年,一切都停止了。他真是个伟大的人物。
施:我在1983年跟他有过另一次对话。当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庆节。我们就只是坐着,就我们两人和一名通译员。我们相识十年了,所以这是一次很坦诚的交流。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考虑到实际情况,你们其实不太诚实。你们自称共产党人,但实际上你们更信奉孔子那一套。”他显然有些错愕,愣了几秒;然后这么回答我:“那又怎么样?”是,我也同意他是个伟大的人物。
李:不只这样。他愿意面对现实。因为由我这么一个小小岛国的领导人来告诉他,我们——我和周边国家——怕的是你而不是苏联,我原以为他会愤而对着我吆喝。可是他没有,只是顿了顿,然后平静地问我:“那你想让我怎么做?”不愧是位伟大的人物。
施:对了,邓小平是怎么摆平当时犹豫不决的中国领导层的?
李:这么说吧,当时好些参与长征的老一代将领愿意保护他。所以毛泽东逝世后,先是华国锋接棒。但华国锋其实没有真正的权力基础。解放军信任和效忠的对象是邓小平。所以华国锋……
施:解放军为什么会在毛泽东离世后转而信任邓小平?
李:因为邓小平参加过长征,解放军认识他,知道他是位伟大的领袖,真诚地为中国献身的人,军队信任他。邓小平一复出,就友善地把华国锋安排在权力核心之外,只让他保留中共中央委员会主席一职。所以我当年到中国访问时,邓小平让我先见华国锋,然后才见他,以符合外交礼仪。
施:邓小平当时除了出任中共中央军委主席之外,就没有其他职衔了?
李:职衔并不重要。他是邓小平。解放军和国务院大部分人都相信他有能力拯救中国。
施:我局外旁观,看着他如何慢慢建立权力基础,最后奠定地位,觉得很有意思。
李:而且他愿意不断学习。
施:他的确不断地在学习,没错。
李:他当年到新加坡访问,看到一个没有天然资源的小岛繁荣兴盛,货源充足,人民口袋里都有钱。他观察着,深入提问,然后自己总结出一个道理:新加坡对外开放吸引外资,外资进而把技术、管理技巧和市场带进来。他回到中国之后,循着新加坡模式辟设了六个经济特区,而后成功并逐步开启了中国改革开放之路。朱镕基接着把中国带进世界贸易组织,打开了全中国面向世界的大门。这拯救了中国。
施:我曾在同一时间尝试游说苏联领导人,尤其是戈尔巴乔夫,促他仿效中国,逐步开放敖德萨、圣彼得堡、加里宁格勒以及立陶宛沿波罗的海一带。但他们始终没能听明白。他们并不是拒绝这么做,而是不明白改革开放的概念。
李:不是因为他们缺乏洞察力。这基本上就是个封闭的社会,对计划经济深信不疑,接受不了新思维。邓小平知道,中国就是因为一味学习苏联模式,所以不成功。而当他看到新加坡,他说:“啊!这才是成功的模式。”
施:年轻时留学法国的日子,也可能让他受了点影响。
李:也许吧。他曾在马赛住了一段日子,在法国和比利时工作过,见证过资本主义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对自由市场的可能成果有切身体验,这促使他在思想上逐渐开放。
李:是的,但我的优势是这个地方是个移民社会。是后天形成的,没有远古的历史、长期积累的仇恨或敌对关系。我用英语为人们搭建一个共同平台,让大家公平竞争,无论种族、语言和文化,任人唯贤。这才促成了国民团结。
李光耀赞赏他信,做事总是亲力亲为,愿意为快速取得成效而努力,比起政治、经济理论,更相信自己作为一名商人的经验和直觉,推出了很多利于平民的政策,让泰国人尝到了甜头,使曼谷精英的独裁成为历史,再无恢复的可能。
李光耀也曾敦促缅甸总理钦纽学习印尼的苏哈托,卸下军服、组织政党,举行选举,开放国家,这样他就能得到人民的支持,不久,钦纽被软禁。李光耀非常惋惜地说,缅甸将领多是愚钝之辈,根本看不清自己该做什么。
李光耀说美国的选票制度“并非什么灵丹妙药,它无法为所有人解决所有问题”。
比如“维持一个强大的中央”,和美国人的选票民主形式不符,但这却是中国人从高层到百姓都认同的组织原则,这个原则根深蒂固,比新政府存在的时间还要长的多。
这种组织方式再加上法治,形成了长期稳定而高效的治理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