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饥荒的时候,人们为什么不去野外打猎?”

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觉得可能是没力气或者被限制,B站上有人问了村里的老人,答案果然是“没力气”。

那么饥荒年,还有什么其他出路吗?去没有灾荒的地区,投靠亲人朋友?沿路乞讨?

更进一步,在我们这个时代,有没有一种普遍适用的办法,从根本上改善自己的生存“地位”,实现“财务自由”?

这是读《大地之上》时,我一直在想的问题。我以为这是一个印度梦的故事,期待各位主角华丽翻身,直到最后两章,情节突然加快,才发现这是一个印度版“活着”的故事:无论你怎么挣扎,也没办法逃出宿命。

生活的智慧就在于,避开宿命的锋芒。

《大地之上》原著书名为“A Fine Balance”,“微妙的平衡”,书中好几处提到了这种“平衡”。

你看,你不能画地为牢,拒绝走出来,有些时候你必须将你的失败当作通向成功的踏脚石,你必须在失望和绝望之间维持微妙的平衡。

这种“微妙的平衡”就是所有人的宿命,任何人都别想破坏这种平衡。纳拉扬去要选票,惨遭灭门,而他唯一幸存的儿子,甚至只是动了动打破平衡的念头,就被命运碾碎。局外人看不懂,为什么这些人就是要把自己置于危险和“苦难”之中?这些苦难,究竟是偶然的?还是无法逃脱的呢?总有人告诉不幸的人,应该“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孰不知,对于“局内人”来说,苦难就是他们的宿命,是与生俱来的,就像空气和水那样触手可及、无法摆脱。

说到底,我们的生活就是由一连串的意外构成的——意外事件串联成一根链条,叮当作响。这一连串的抉择随机也好、有意为之也罢,共同构成了一场巨大的灾难,而我们将其称为生活。

更悲哀的是,无论苦难如何深重,苦难中的人,就像伊什瓦,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和姿态,继续活下去。

我发现道路多种多样,每条路都有自己的走法。

反倒是有更多选择和出路的马内克,见不得这种苦难,我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马内克的死。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史铁生《我与地坛》)

迪娜的抗争最后也失败了,但她还是选择活下去,力所能及地帮助伊什瓦,马内克有能力做到更多,他为什么要急于跳下站台?

对于伊什瓦糟糕的经历,马内克根本就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窒息、煎熬,一触即溃,看不到任何出路,有什么必要继续下去?马内克觉得伊什瓦可怜,而他又没有勇气和能力帮助伊什瓦走出困境,他自己的人生不一样也是一团糟吗?有什么必要继续下去呢?

其实,伊什瓦和马内克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甚至都无法共情。伊什瓦需要帮助,但并不需要怜悯。纳拉扬想要选票,伊什瓦何尝没有想过,伊什瓦还一度认定自己的使命是帮助侄子结婚、生子,但是,生活一直在持续,糟糕的事情发生之前毫无端倪,之后又毫无结果。他的经历,比马内克更丰富、更深刻,相比而言,马内克的“同情”是多么廉价,多么虚弱无力。

当希望破碎后,和迪娜一样,伊什瓦放弃了挣扎,只想完整地体验这仅有一次的人生,他知道自己遭受了不该遭受的苦难,但是他并不认为自己可怜,他只是不幸,仅此而已。伊什瓦很少向人诉说自己的经历和感想,即使讲起来,也是拼花被子那般华丽,感觉不到眼泪,就像作者的叙述,点到即止,极其冷静、克制。

40年的人生,即使没有任何成就,生活经验也是财富。

整部书给人的感觉,就是印度到处都散发着厕所的味道,村落、公寓、棚屋,都像是临时凑合,你需要踮着脚,小心翼翼,才不会把它们碰倒,直到最后,马内克去寻找迪娜当年的住处,公租房已大加修缮,换成了“大理石台阶”,终于两脚落了地。

印度六七十年代的民主,也像一个临时工程,和种姓制度竟然能兼容地那么天衣无缝。还有,村里有势力的人,和民国时代相似,挑下几块瓦片,巡抚就能变成总督,塔库尔就能变成议员,地位、权力和财富,都不受影响。

我觉得作者可能夸大了印度社会的“无序”,能够维持“微妙的平衡”,基本的秩序应该还是有的。印度社会的进步是渐进的,这个过程中,总有一些旧的秩序会被摧毁,习惯于这些秩序的人们,难免迷茫、不知所措。这种秩序的坍塌,有点像饥荒,十之八九是在人们毫无防备时,突然发生的,即使提前已有征兆,甚至有人给出警告,普通人以自己有限的生活经历,也无法理解或者不愿相信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王国维《浣溪沙》)

可是,饥荒来了,我们又能做些什么?我们会有力气去打猎吗?投靠亲朋好友?沿路乞讨?

也许,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忍耐,等到风调雨顺,等到不再有人折腾,我们还有望吃上馒头和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