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没有什么记忆深刻的事情发生,只有散碎的几个画面,其中一个画面是这样的:

傍晚,父亲骑着自行车,我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路灯恰好亮起,我问父亲:“路灯为什么亮了呢?”我不记得父亲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说“因为我们从这里路过啊”之类的,总之让人觉得,父亲和我,我们就是世界的中心。

高中以前,我基本上没有离开过出生的小县城,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电视、报纸上的内容也很单调,我对外边的世界完全没有概念。县城往南可以走到村里,往东,坐车四十分钟可以到外祖母家,向西,一个半小时能到市里,北边则是神秘的,每天上学都会路过两座桥,桥下的滏阳河、老漳河,水都流向北方,不知道通到哪里。

家里有一本地图,看着地图上形形色色的地名,大观园、瘦西湖、九曲桥……,结合正大综艺、话说长江这些节目中的散碎画面,我经常天马行空地想象着那些城市、景点的样子。

但我没有想过会离开这个小小的县城,这里有我的父母亲人,有每天都能在一起厮混的同学、朋友,也有我最熟悉的街道和校园,我还认真地画过县城的地图,其他的小伙伴也帮着补充。我的一切喜悦、伤心、烦恼,都在这小小的县城,我觉得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

大学期间,我仍然觉得那个小县城、小县城的家就是世界的中心,我会把一切喜欢的收藏都放在那里。

工作以后,有一次父亲来看我,我们一起去青年路的大悦城,开车路过长安街时,听着发动机的轰鸣声,我突然感到一阵恍如隔世的眩晕。记得有个女星回忆在戛纳走红地毯,说当时有一种“不真实感”,觉得那不是真正的自己、不是真实的生活。拜登也曾告诉记者,刚住进白宫的日子,他每天早起都要问一遍太太:“这不是在梦里吧?”我一时间搞不清楚,小县城的我和长安街的我,究竟是不是在同一个时空?会不会我把看过的小说、听来的故事,和现实搞混了?

那一段时间,我连续两周在东高地做外场实验,每天都和实验单位的技术人员在一起忙碌,后来实验做完,看着技术员开始忙别的实验,我却要离开这里回原单位,感觉就像离开一座熟悉的小岛,回另一座熟悉的小岛。小小县城、老家的小房子,也像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小岛,外边的世界,还有无数这样的小岛,每一座小岛都有自己的精彩故事,哪有什么世界中心?

从微信的公众号看到,规划中的京武高速,将从县城旁边经过,而且还设置了出入口,心中一阵欢喜,以后回县城可就方便了,但转念一想,也许高速修好以后,再回小城,我已成访客。元旦期间,出行不再管制,我开车回村,之后从县城出发,沿定魏线向北,过河南疃、平乡,抵广宗县城,这些小城镇的烟火气,都是一样味道,小城中忙碌的人们,也都是一种气质。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

我从网上查了一下,出县城向北,滏阳河经平乡、巨鹿,在献县汇入子牙河,老漳河经平乡、广宗,在宁晋汇入滏东排河,蜿蜒近千里之后,最后都流进渤海。这两条小河,间距时远时近,水流时缓时急,河道时宽时窄,人烟时疏时密,没想到,归宿却是同一处。

今年年初,终于可以回家过年。母亲已经搬离了老房子,老屋的暖气本来就不好用,电源又在正月初一当晚突然坏掉,我们点了一支蜡烛,摇曳的烛光下,一片破败萧条,书架上还堆放着好多我舍不得丢弃的旧书,已多年无人触动。望着发黄的纸页,我伫立良久,耳边鞭炮声时起时落,仿佛听到时光流逝,一时间无所适从。

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 (巴金《家》)

我失去了世界的中心。

人到中年以后,时间过得越来越快,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转瞬即逝,总感觉什么都抓不住。几年前还喜欢玩的相机、电子书,都被束之高阁,我不再喜欢一切需要充电的东西,不喜欢充电的耳机、手表、电动汽车,只读纸质书、只戴摇一摇就能开始工作的机械表,只用最便宜的签字笔和软皮本,也不信任互联网上的所谓永恒,坚持自己搭建网站、备份文字和数据,而且只用最简单、基础的架构。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我需要找到一点点不变的、最好是永恒的东西。

我要从那里开始构建我的世界,那里就是我的世界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