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
孔子不是一个喜欢坐而论道的迂腐老学究,也不是一个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明星教授,如果生在当代,他更可能是一位活跃、务实、潜心经营的企业家。
《论语》是徒弟们做的笔记,记录了孔子的一些琐碎的言行,内容并不系统,逻辑也不清晰,也未必全都符合孔子的本意。行事果断的冉有,温和敦厚的闵子骞,喜好考证的子夏,善于诡辩的宰予,刚正慷慨的公良儒,“敏于事而慎于言”的颜回,充满活力的子贡,这些徒弟们出身、经历、爱好不同、性情各异,对师父的思想,并没有形成一致意见。
富二代子贡多次跟人讲:师父所说的道理,十之八九都是对的,所做的事,十之八九都堪称模范和表率,但总有些时候,不能让人心服口服。子贡曾问孔子:“死人有知无知也?”孔子说:“吾欲言死者有知也,恐孝子顺孙妨生以送死也;欲言无知,恐不孝子孙弃不葬也。”子贡向子路抱怨师父不好好说话。子路对死人是否有知不感兴趣,不过还是跑去问了同样的问题,孔子似乎不耐烦地回答:“未知生,焉知死?”子路叹服,子贡却觉得无趣:老头子说的没错,但和我问的不是一回事啊。孔子一向务实,“不语怪力乱神”,没有根据的话不会乱讲,更喜欢做自己熟悉、能掌控的事,甚至偶尔表现出小市民的世故、圆滑、功利,这是理想主义者子贡所不能理解的。
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於诸侯,有能赎之者,取其金於府。子贡赎鲁人於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於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孔子见之以细,观化远也。 (《吕氏春秋》)
子路为蒲宰,为水备,与其民修沟渎。以民之劳烦苦也,人与之一箪食、一壶浆。孔子闻之,使子贡止之。子路忿然不悅,往见孔子,曰:“由也以暴雨将至,恐有水灾,故与民修沟洫以备之。而民多匮饿者,是以箪食壶浆而与之。夫子使赐止之,是夫子止由之行仁也。夫子以仁教而禁其行,由不受也。”孔子曰:“汝以民为饿也,何不白于君,发仓廪以赈之?而私以尔食馈之,是汝明君之无惠,而见己之德美矣。汝速已则可,不则汝之见罪必矣。” (《孔子家语》)
秉性上最像孔子的,其实是子路。子路比孔子小九岁,本来是无拘无束的游侠,很早就听说有个叫孔丘的家伙,总喜欢摆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讲一些可能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这家伙一定是个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的骗子。”还听说,只要几块腊肉,这老家伙就有问必答,要是额外多给些东西,就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子路萌生了一个念头,想要奚落一下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于是,左手提着一只母鸡,右手抱着一只小猪,故意蓬头垢面,踢开了孔家大门。
“你对哪方面的学问感兴趣?”孔子看了他一眼,淡定地问。子路觉得他那双眼睛烁烁发光,仿佛能看透人心,不自觉地唯唯诺诺:“我擅使长剑……”孔子打断他:“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想知道你想往哪方面下工夫呢?你的底子不错,只要稍微下点工夫,做些学问,前途一定不会差的。”子路稳了稳心神:“做学问有什么用?”孔子意味深长地说:“夫人君而无谏臣则失正,士而无教友则失听。御狂马不释策,操弓不反檠。木受绳则直,人受谏则圣。受学重问,孰不顺成?毁仁恶士,必近于刑。君子不可不学。”子路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不服气地说:“南山有竹,不揉自直,斩而射之,通于犀革。我一身本领,快意江湖,行侠仗义,纾困解难,不比你们坐而论道更痛快?”孔子呵呵一笑:“括而羽之,镞而砺之,其入不益深乎?凭你的能力,稍微学一点经世治国的学问,管好一城一县,不成问题,试着想想,多少百姓都会因你而受益,这,不比做游侠更有意思吗?”子路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拜倒:“请师父教我些学问吧。”
子路就此拜入孔门,时间一长,越来越发现孔子根本不是想象中的假模假样、一本正经,他情商很高,讲话不多,但总能切中要害,做起事来不慌不忙,自成条理,显得游刃有余,而且总是比子路想的更周到、更细致。
孔子经常讲孝道,听的多了,子路难免行之一二,看到父母因这些装腔作势的礼数而开心不已时,他觉得自己很虚伪,似乎变成了以前自己所讨厌的那种“假模假样”,又觉得父母真是太天真,天真的有点儿可怜。直到有一天,子路忽然注意到老人家已是两鬓风霜,想起他们旧日容颜不再、他们健步如飞的时光一去不返,子路不觉悲从中来,那些“违心的礼数”此后开始变成了真心的孝行,但是在别人看来,“违心的礼数”和“真心的孝行”,又有什么区别呢?孔子讲“礼”,意义也许就在这里。正因为此,子路死时仍不忘“正冠”。
孔子的气场和锐利似乎来自于他的经历,他是有故事的人,当过会计,放过牛,除了枯燥无聊的学问,孔子很懂得世俗人情,喜欢美食美女,也常沉迷于流行音乐,甚至还善于射箭、驾车。子路偶尔会有点恍惚,这老哥哥深不见底,如果真的比试剑法,“好长剑”的自己未必是老先生的对手啊。
子路不是师父的对手。孔子被任命为中都宰,谋事周密,行事公正,很快就把中都治理的井井有条,之后连升三级,被聘为司空、大司寇。
上任不久,孔子即奉命随定公赴夹谷和齐景公会盟。齐景公想给鲁定公来个下马威,暗地里撺掇一群东夷“莱人”在会场搞示威。孔子一眼就明白了齐景公的伎俩,不慌不忙地跑上主席台,大声喊:“哪里来的闲人?士兵们,快给我打出去。我们鲁齐两国在这里友好会盟,竟敢有人捣乱。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偪好,于神为不祥,于德为愆义,于人为失礼,齐侯您肯定不能容忍这样的行为吧。”双方君主发表联合声明时,孔子发现盟约上有“齐国若有战事,鲁国应出战车三百”一条,随即在后边加上“作为交换,齐国将汶阳归还鲁国”。会后,齐景公提出设宴为定公压惊,孔子觉得夜长梦多,讲了一堆大道理替定公推脱了。回国后,景公觉得没脸,埋怨手下人办事不力,“鲁以君子道辅其君,而子独以夷狄道教寡人,使得罪”。
孔子这次亮相颇为惊艳,该耍流氓时会耍流氓,该讲道理时能讲道理,黑白两手,运用自如。
孔子干上大司寇后开始膨胀,一心想削弱三桓势力,强化定公的中央集权,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经过一番谋划,孔子和子路抓住公山不狃作乱的时机,一口气解除了两桓的军备。在此过程中,孔子表现出娴熟的军政手段和超强的执行力,和王阳明平定宁王叛乱一样,都是一战成名。两位圣人沉心于做事,“立言”均在其次。孟子、荀子,太想当网红,急躁了些,说的比做的多;至于朱熹、二程之流,打着圣人的名号,做些不耻的勾当,孔子估计是看不起他们的。
不料山外有山,孔子的用意最终被第三桓孟懿子的家臣公敛处父看破,孟懿子和公敛处父里应外合、消极应付,挫败了孔子的计谋。而一桓二桓也回过味来,重整军备。三桓很多手下,甚至孟懿子自己,都是孔子的弟子,孔子感觉到自己的处境尴尬,不得不离开鲁国,开始了漫长的周游列国之旅,不少弟子自愿追随。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论语》)
师徒一行人首先到了卫国,孔子迫不及待,专程去见了卫灵公的夫人大美女南子,回来以后绘声绘色地给徒弟们讲“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子路觉得师父有点失态,抱怨“谁知道你们还干了啥”,孔子一听就慌了,指天发誓:“我要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天打五雷轰,天打五雷轰!”也许是为了避嫌,他们匆匆离开了卫国,刚过边境,孔子回头望着国都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徒弟们面面相觑。
这些人追随孔子颠沛流离,大都是想待价而沽,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子游、宰予、子夏、子贡,包括子路、子羔,这些徒弟们也确实当上了官,但几乎所有诸侯都对孔子本人敬而远之,学者们嫉妒、敌视,政治家们排斥,小市民觉得他大话连篇、不现实,没有人真正愿意接受和实施孔子的主张。
所谓“礼崩乐坏”,周天子治下的各国一片“执法不严、有法不依”、甚至“无法无天”的景象,孔子渐渐看明白了,自己在这种氛围下想让这些官员们“克己复礼”,太难了,以至于半夜睡不着觉,哀叹“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以矣夫”。有一次,子路掉队,向路边一名老者打听孔子的去向,老者盯着子路看了一会儿,轻蔑地一笑:“我看你啊,四体不勤,无所事事,靠什么过活?青春作赋、皓首穷经,也当不了饭吃吧?”这分明是在嘲讽孔子。子路没有生气,觉得老者所讲的也不无道理,“道不行”,没有条件去推行自己的主张,寄情山水之间,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啊。但是,当子路追上孔子,看到这个大个子负重而行的背影,他感觉到了一种揪心的痛苦,对隐世的老者心生憎恶。
孔子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凡事都会首先设想一个可以实现的结果,没有结果就没有意义,只要能有好结果,怎么变通都是可以考虑的,不知道这算不算实用主义。泄冶进谏被杀,孔子评论说泄冶这是自不量力,妄图以一己之力正一国之乱,这不是什么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他的死不会使陈灵公悔改,死的毫无意义,这是送死,送死并不是美德,当知道君不明、国不正时,就应该全身而退,用自己的余生和智慧,做些能有结果的事,就比如管仲,故主被桓公所杀,他归顺桓公,九合诸侯,这难道比一死了之更容易吗?“泄冶和管仲,究竟谁才算仁义呢?”子路无法理解其中的矛盾。孔子看着子路疑惑而去的背影,一语成谶:“子路将来可能会死的不寻常啊。”
子游是比较早学成出去做官的,在他的治理下,武城一派繁荣。他得意地邀请师父来武城参观,孔子听到街头巷尾时不时有音乐声传来,笑着问:“这小地方,还能有这种闲情逸致?”子游笑着回答:“大家一起做事,学学音律,讲讲礼仪规矩,聊聊治世之法,也不是坏事。”孔子收起了笑容:“治世之法?这话大了吧。”子游拱手道:“这些知识,当官的懂一点,可以更好地管事;百姓懂一点,也可以更准确地了解官府所作所为的企图和用意。师父,这是您讲的啊。”孔子又乐了:“可惜你了,真是大材小用。”接着回头说:“徒弟们,子游说的太对了。”
我必须研究政治和战争,就是为了让我的孩子们能研究数学和哲学。我的孩子们应当研究数学、哲学、地理、自然、历史、造船、航海、商业和农业,目的是让他们的孩子们能够研究绘画、诗歌、音乐、建筑、雕塑、编织和陶艺。 ——约翰·亚当斯 (吴军《文明之光》第二册,P103)
孔子和阳虎长的很像,路过匡城时,当地人就错把孔子当成阳虎,追着暴打。师父跑的快,先逃出来了,过了很久,颜回才追上,孔子看着鼻青脸肿的徒弟说:“我还以为你被打死了呢。”颜回整理好衣冠,恭恭敬敬地回答:“师父没死,徒弟怎么敢死呢?”
孔子就是这么喜欢开玩笑,虽然“道不行”,甚至身陷险境,也没有表现出落魄和苦大仇深的样子,却弦歌依旧,总能找出些乐在其中的事来做,他告诉子路,自己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倒是他的好多徒弟们,一直愤愤不平。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论语》)
“我的想法和主张,就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四处漂泊却靠不了岸,还好,有子路一直陪着我。”师徒二人和而不同,子路对师父的很多观点都有不同意见,甚至当面指责孔子“有是哉,子之迂也”,后来还执意任用子羔,惹得孔子连连骂他“油嘴滑舌”,但这不妨碍子路终于隐约抓住了师父思想的要义:不逃避现实,也不轻视困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把事情做圆全。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论语》)
孔子最后一次到卫国时,年轻的卫侯和正卿孔叔圉恳请子路留在卫国,于是,子路结束漂泊,为大夫孔悝做事,治理蒲邑,孔子则回到鲁国,享受国老待遇,专心整理《春秋》。
其间,齐国发生弑君事件,孔子三次恳请哀公伐齐,都未获批准。后来,他对人讲:“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原来老人家已经知道自己的请愿不会有结果,但身为国老,按照“礼”,就应该履行自己的义务,完成规定的动作。子路听说后,仍然非常疑惑:难道师父所做之事,只不过为了维护形式上的合“礼”吗?哪怕没有结果也无所谓吗?这和他指责泄冶送死难道不矛盾吗?
不久后,卫国也发生政变,蒯聩觊觎儿子的国君之位,意图夺取。他想拉孔悝帮自己,孔悝不从,蒯聩就联合孔悝的母亲,一起绑架了孔悝。子路得知消息,本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原则,明明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却仍甘心以身犯险,当即决定去营救孔悝,果然寡不敌众,死于乱刀之下。
听说卫国有变,孔子立刻说:“由也其死矣。”当得知预言应验后,老人家闭目良久,继而潸然泪下。第二年,孔子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