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年末的最后几天,我去上海,看到网上曝出武汉肺炎的一些消息,当时没有往心里去,默认是一起区域性的小事件。此后的一个月,也没有认真去关注和分析网上的一些相关信息。农历腊月二十九,我再次去上海,高铁上看到新病毒已经开始大范围扩散,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发现,在这个信息泛滥的时代,对信息的关注、甄选和分析,所需要花费的精力越来越多。仅靠一个人的力量,既没有办法收集足够的相关信息,也不可能去逐一验证信息的真伪,那么,究竟应该怎么处理这些信息以及他人对这些信息的观点呢?

最重要的,是不带立场地获取信息。冯卡门自传里讲了这样一件事:

弗朗克布置(中国)学生用皮托管测定一根管道两端的液体流速,期间他临时有事出去了,等到一个小时后他回来时,学生都走光了。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教授,指定的实验已经做好,我们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因此我们先走了。”

弗朗克立刻把能找到的学生都叫来。他问道:“你们说实验做好了是怎么回事?纵向各个点的数值呢?”所谓纵向各点数值,就是沿流动方向的各个截面上测出的一系列流速大小。而学生一共只测定了两点:一点是管道粗口,一点是管道细口。中间截面上一个数据也没测,就按流体流动连续性原理作了简单计算,得出了实验结论:管道任一截面上各点的流动速度完全相等。

弗朗克耐心地解释:“实验的目的正是要阐明简单的假设是不行的,其实,截面上各点的流速并不相同。由于管壁和运动流体之间有摩擦,所以离管壁越近的流体流速越慢。”

学生回答:“噢!老师,这一点我们完全知道。不过,那是由于管道的缺陷引起的。我们原以为您只注重理想条件下的定律。

冯卡门评论说:“中国人习惯于纯粹推理的治学方法,只从尽善尽美的角度考察事物。他们认为一切事物天生都有缺陷”,这些缺陷导致实际和理论有一定的偏差,但“不足为虑”。事实上却正是这“一点偏差”,才是科学研究的真实使命。如实地采集和记录研究数据,是工程师训练的基本功;“Stay Foolish”,不带立场地获取信息,是处理这些信息和观点最基本的第一步。

需要强调的是,一定要区分信息传播过程中,哪些是“第一手”的,哪些是经过加工和演绎的。无论有意或无意,信息传播都会发生“畸变”,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谣言往往就是传播者在对信息的加工和自行演绎中产生的。因此,应重点关注信息的源头,尤其是讲述者完整的原话,在此基础上,搞清楚讲述者的真实意图

人类的思维是飘忽不定的,言语措辞也因此而“随意”、不可靠,甚至“不知所云”。

前些天我说娃穿的衣服太厚,行动不便,Tina说同样厚度的衣服,在娃身上就显厚,因为他太小了。说完自己补充,我就是随口一说,这个解释还挺到位,原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高中时候,我给同桌说,要是能有擦钢笔或油笔字迹的橡皮就好了,但从原理上来说是不行的。同桌问,擦铅笔的橡皮是什么原理?我脱口而出,是把铅笔字迹粘下来。其实说之前也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很多人看似深思熟虑的一些话,只是在出口的那一刻,随着飘忽不定的思维刚好“飘到了”嘴边,如果场景再次重复,脱口而出的也许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些话,而且同样看似“深思熟虑”。

Georgetown大学的法语和比较文学教授Susanna Lee一篇文章里有这样几段话:

What makes “Madame Bovary” unique is its insistence on the unreliability of narratives, phrases, descriptions and words. All the characters, from the callow manipulators to the well-meaning dullards, are awash in cliché. Emma and her future lover, Léon, declare that they love sunsets by the seaside, though neither has been to the ocean. The pharmacist Homais counsels prudence to others, though no one listens, and he himself is ruthlessly ambitious; the novel ends with him receiving the cross of the Legion of Honor. Léon tells Emma that he wanted to be buried in a rug she gave him, though the narrator reveals that this is false.

It isn’t even that everyone in the novel lies; some earnest characters really mean what they say. The problem is that language itself has had the meaning drained out of it by a combination of insincerity, repetition and bombast. In a famous scene at an agricultural fair, the audience of attentive townspeople hangs on every word of a mind-numbing, meandering speech about crops: “Here we have the vine, there we have the cider apple, further on we have cheese, and flax!”

When the fireworks planned for the event’s grand finale sputter out, the newspaper nonetheless reports that they went off without a hitch, describing them as a “veritable kaleidoscope, a true stage-setting for an opera.” No one cares that the description is made up.

“语言本身由于缺乏诚意、反复讲述和夸大其词而早已失去了意义”,即使讲述者本人往往也无法准确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意图,更何况急于应付发稿的记者、编辑,以及互联网上无数捕风捉影、不负责任的转发人。最近冠状病毒引发的集体癫狂使我想起一本西方人写的游记(《1894,我在中国看见的》),清末中国的普通人,生活日复一日,平淡无聊,没有一丝波澜,偶尔有治病拔牙的、打架斗殴的、处决犯人的,都要不顾一切跑去围观。百余年后,依然如此,寄居在网上的人们总在期待一点变化和新鲜。有人说,谣言的制造者和传播者,“非蠢即坏”,在我看来,其中相当多数都是因为不能理解所得信息的真实含义,更不用说信息发布者的意图了,他们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或意愿,只乐于接收和转发他人演绎、类比的、符合他们认知的言论,再加上期待生活有所变化的心态,无意间推波助澜,事情就在一定程度上被放大了。

专家:(一线医护人员工作的时候)一个口罩只能戴4小时,所以需求量大。
媒体:专家说了,N95戴4个小时就要扔
网红营销号:用塑料袋带个小剪子,在大街上口罩戴到了四个小时,要剪碎扔掉,步骤是1、2、3……
群众:小姐姐好棒哦!学到了知识!(转发数万)

专家:我染病是因为在门诊没有戴护目镜(平心而论这位专家可能是想给医院省一个护目镜,他在病房戴了)
媒体:专家说了,要戴护目镜防止传染
群众:抢购护目镜

专家:(一线医护人员)只能用(医用)N95和外科手术口罩,才有防护效果
媒体:除了N95和外科手术口罩其他口罩都没用,你口罩戴对了吗?
群众:抢不到外科手术口罩去抢N95
专家:#专家呼吁把N95口罩留给医护人员#

(来自微博@贝勒王duki)

关注第一手信息,理解发布者的意图,之后,就是形成自己的观点和评估他人观点了。我们总是以为自己的心态是开放的,声称愿意接受新事物、新思想,但实际上,我们却理所当然地认为:

所有的观点都是可以讨论的,除了那些错误的。(黑客与画家,P50)

偏见就是这样产生的,要避免陷入这种定势思维,尤其要警惕那些看似明显不合理甚至不合常识的行为、现象和观点,这种情况下,很可能是我们自己的认识和理解有偏差。

如果一位杰出的老科学家表示,某些事情是可能的,那么他几乎肯定是对的。如果他说某事是不可能的,他很可能是错的。(克拉克第一定律)

这时候,回到第一步和第二步,搞清楚观点的产生过程和意图,也许会让你“幡然醒悟”,甚至耳目一新。

有一位博主对此颇有体会:

有次我在美国商场买了样东西,标价83美元。我拿了张100美元,和3张1美元,一共103元,递给了售货员。

那个售货员,一脸茫然。她把3美元还给我,说不需要。

然后把商品递给我,说:83;接着一张张钞票数给我,说:93,98,99,100。

我立刻理解了她的思维模式:你给我100元,我连商品带找钱,加在一起还你100元。

我的思维模式是:我给你103元,商品83元,减下来你找我20元。

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所获取的信息片段不同,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角度不同,形成的观点也不一样。对观点的争执可以永无休止,因为任何观点都能找到依据,都可以被论证,但重要的,在于做事,在于解决问题。只要能把事情做完做成,任何观点都应该被接受。科学的理论——无论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可以看作一整套观点的集合,这些观点不断调整,构建、融合、证伪、完善,就是科学的进步。

以前,我总是觉得90后一代的年轻人“肤浅、无聊、叛逆、非主流”,后来忽然发现,他们的喜好才是未来。我觉得他们的行为无法接受,很可能是我自己老了,年轻人是未来世界的主人,他们的方向就是潮流的方向。

如果自己就是潮水的一部分,怎么能看见潮流的方向呢?你只能永远保持质疑。(黑客与画家,P51)

在这场瘟疫中,对线上和线下的各种传言和观点,也应保持宽容开放的心态和小心求证的态度,抓住其传递的要点,还原其本来意图,避免轻信谣言。

(补充:抢发论文和“双黄连治病毒”刷新了我的认知,只能说,国内这些研究人员做起事来,既没有科学的方法,也没有科学的态度,甚至自私、无知到不关心、不理解数据背后的事实真相。如果他们是故意的,还有亡羊补牢的机会,但我感觉他们极有可能是无意的,这表明,即使是在高级知识分子的圈子里,都罕见真正的科学精神。)